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Vol.03 No.04(2015), Article ID:16506,9 pages
10.12677/CnC.2015.34010

Language Rhetoric i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ragmatics

Wenli Feng1, Jinsheng Zhou2

1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 Zhejiang Gongshang University, Hangzhou Zhejiang

2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Hubei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Wuhan Hubei

Received: Nov. 25th, 2015; accepted: Dec. 8th, 2015; published: Dec. 11th, 2015

Copyright © 2015 by authors and Hans Publishers In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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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It’s a hidden but beautiful spot to analyze from a pragmatic perspective to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which is a culmination of Chinese expressed masterpiece. From the “direct speech act” and “indirect speech acts” and its context relations perspective and dialogue can further be seen that a sense of proportion, the language of the characters in “Dream of Red Mansions” is rather precise and appropriate. From the “principles of cooperation”, we talk about the principle of quantity, principle of quality , principles of relation, principle of manner and find out that every character of the original words are in life and beyond life, which can be described as a living textbook of verbal communication.

Keywords:A Dream in the Red Chamber, Language, Speech, Cooperate Principle

语用学视角下的《红楼梦》语言修辞

冯文丽1,周金声2

1浙江工商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浙江 杭州

2湖北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收稿日期:2015年11月25日;录用日期:2015年12月8日;发布日期:2015年12月11日

摘 要

从语用学角度对集汉语表达之大成的巨著《红楼梦》进行分析欣赏,别有洞天。从“直接言语行为”和“间接言语行为”及其语境关系角度分析人物对话,可以进一步看出《红楼梦》人物语言的分寸感十分精当;从会话的“合作原则”之数量原则、质量原则、关系原则和方式原则来看,每一个人物言语都原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可谓一部活生生的言语交际教科书。

关键词 :红楼梦,语言,言语,合作原则

1. 引言

语言是铸就小说的必要材料,是文化价值和意义的载体,优秀的文学作品创造了某种话语表达方式或语言风格。《红楼梦》是集汉语表达之大成的巨著。它的语言,是诗是文,能韵能白,亦庄亦谐,大雅大俗,极具个性化。清代邹弢《三借庐笔谈》说:“《石头记》笔墨深微,初读忽之,而多阅一回,便多一种情味。”([1] , p. 388)。它大处泼墨写意,小地精雕细刻,诗词曲赋、俗语歌谣,悉呈笔端。总之,《红楼梦》“在小说语言艺术中达到了最高峰,它的作者曹雪芹不愧为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语言大师。”[2] 。

曹雪芹的语言才华在《红楼梦》中尽情展现,其生前“善谈吐,风雅游戏,触境生春。闻其奇谈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是以其书绝妙尽致。”[3] 。朋友敦敏偶过一院子,“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说话旧事”。此番邂逅,敦敏感怀成句:“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4] 。可见其健谈。语言的天赋、诗笔的奇气、阅历的深厚、感受的非同寻常,经十年的琢磨,“哭”成此书,铸就这部语言的杰作。

2. 语用学视角下的《红楼梦》得体的个性化语言

“语用学”(Pragmatics)这一概念是美国哲学家查理斯·莫里斯于1938年提出的。他在《符号、语言与行为》(1946)里将语用学定义为:“语用学是符号学的一部分,它研究符号的来源、应用及其在行为中出现时所产生的作用和效果。” [5] 。通俗地说,即是语言使用的实用学,是研究话语在使用中的语境意义,或话语在特定语境条件下的交际意义,特别是研究在不同的语言交际环境下如何准确地理解语言和恰当地运用语言。《红楼梦》是恰当而生动地应用语言的宝典,其人物语言的个性化说明每个人在不同场合的用语既符合情境,又能体现人物之间的复杂关系,从而在这样的复杂语境关系中展现人物的个性神采。这些人物,上至主子,下至奴仆,无论主角配角,丫鬟小厮,各个身份不同,面对不同的时空和对象就特别注意说话者的身份和得体性原则。如:

(红玉)又道:“平姐姐教我回奶奶:才旺儿进来讨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话按着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凤姐笑道:“他怎么按我的主意打发去了?”红玉道:“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第二十七回)

对这一席包含了“四五门子的话”,李纨感叹:“嗳哟哟!这些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凤姐称赞红玉:“好孩子,难为你说的齐全。别像他们扭扭捏捏的蚊子似的。”言语表达的第一要素是口齿清晰,概念明确,口吻得体恰当,从这个怡红院三等丫头的伶牙俐齿可见一斑。

《红楼梦》语言最特殊、最成功的地方,即是通过个性化的语言塑造人,从语用角度看,正好说明了人物的言语非常符合个性身份,总能把握言语得体的原则。因而,小说所表现的人物个性突出、互不雷同,片言只词即能表现一个人物的灵魂深处。如行令时,林黛玉脱口而出:“良辰美景奈何天。”不小心道出了内心叛逆封建礼教的心里话,在那个语境里,一般人听不出黛玉行令语涉禁书,宝钗敏锐感觉到了,但她当场只“回头看着他”,过后“审问”黛玉,(第四十回)显示出俩人叛逆与稳重不同的个性,充分展现了宝钗因地制宜的进行沟通表达的策略,身份和分寸的恰当把握使她不但保持了大家闺秀知书明理的身份,还由此获得了黛、钗关系转为和谐的一个契机。

语用学的视角价值不同于传统的文学审美视角,传统的文学欣赏主要是从小说人物的话语体悟人物的个性,而语用学的视角主要是从人物的个性看其在某种场景说话的策略和效果,从而获得语用艺术的启示。如第八回“探宝钗黛玉半含酸”,描写了黛玉对宝玉探望宝钗而内心暗泛“醋意”,没有直接指责,而是借此言彼奚落宝玉。

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他:“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两阵罢了。(第八回)

宝玉有玉,宝钗有金,金玉相配,宝钗的丫鬟莺儿点出此意。黛玉去梨香院看宝钗,见宝玉在,心生醋意,却没有表露,因为之前宝钗以“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相劝,宝玉听说有理,放下冷的,暖了方饮。现在正碰上丫鬟送小手炉之机,便借题发挥,含沙射影地说给宝玉听。这是建立在两颗有灵犀相通的心灵语境基础上的,既符合黛玉小心眼而又文雅的性格,也表现出黛玉机灵细腻的特点。宝玉能领会,只笑而不作声。更说明黛玉的话语说得恰到好处,既表达了对宝玉的嗔怨而又不失分寸和面子,还拨动了宝玉的心弦,使两颗心发生了新的共鸣,宝玉“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两阵罢了”,无需言语反倒更表达出两人的心领神会。宝钗也能领会,她不去打圆场,正是含而不露有城府的表现,但薛姨妈却去劝慰黛玉:“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们记挂着你倒不好?”此情此景这番话实在是多余的废话!只能表明说话人的浅薄无知。

3. 《红楼梦》的言语行为与语境分析

“言语行为”理论是英国的约翰·兰素·奥斯汀(John Langshaw Austin) 1955年提出的。他认为语言的使用虽然存在“言有所述”和“言有所为”之分,但人们使用话语,未必只是为传递字面意思或话语本身的语义信息,而是通过言辞行事,比如发号施令,请求批评等,具有实际的意指与效力。如:

黛玉站在炕沿上道:“罗唆什么,过来,我瞧瞧罢。”宝玉忙就近前来。黛玉用手整理,轻轻笼住束发冠,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相了端相,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第八回)

小说中人物的对话在语言学中称为“言语”。现代语言学认为,人类使用语言交际时,或向别人“陈述”一件事,或“请求”别人办什么事,这本身就是一种行为,而这种行为是通过语言表示出来的,故称之“言语行为”(speech act) [6] 。莱昂斯(J. Lyons)、列文森(S. C. Levinson)等将言语行为分为“直接言语行为”和“间接言语行为”两类。直接言语行为指说话人的意图直接由话语的字面用意来表达。如“(王熙凤)喝命:‘去罢!’贾环诺诺的跟了丰儿,得了钱,自己和迎春等顽去。”间接言语行为,指说话人的意图不是由话语的字面用意直接表示出来的言语行为。《红楼梦》间接言语行为很多,体现了人际交流含蓄、蕴藉的言语艺术。例一:

探春笑道:“我们起了个诗社……我想必得你去作个监社御史,铁面无私才好……”凤姐笑道:“我又不会作什么湿的干的,要我吃东西去不成?”探春道:“你虽不会作,也不要你作。你只监察着我们里头有偷安怠惰的,该怎么样罚他就是了。”凤姐儿笑道:“你们别哄我,我猜着了,那里是请我作监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个进钱的铜商。你们弄什么社,必是要轮流作东道的。你们的月钱不够花了,想出这个法子来拗了我去,好和我要钱。可是这个主意?”一席话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第四十五回)

精明的探春办诗社,让王熙凤做“监社御史”,凤姐一眼看破,是要让她出钱,故意用谐音说“什么湿的干的”来打趣。所以李纨感叹她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

间接言语行为,根据推断的性质,可分为“规约性”的和“非规约性”的两类。规约性间接言语是指,对字面用意用一般性推断就可得出说话意图的。所谓“对字面用意作一般推断”,实际上就是根据句子的句法形式,按习惯可立即推断出间接的“言外之力”(用意)。如:

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 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宝玉忙上前拉住,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第三十二回)

“惊心动魄”四个字也不足以形容这段文字的情感冲力( [7] , p. 118)。宝玉对黛玉表示爱意用中国式表达:“你放心。”这比西方恋爱男女常说的“我爱你”内涵要丰富得多。它包含着决心、誓言、宣示、信任、责任诸多内容。“我爱你”可能是刹那的情感流露,“你放心”是海枯石烂不变心的情感誓言( [7] , p. 119)。黛玉读懂了吗?应该是的。

非规约性间接言语行为,主要依靠说话双方共知的语言信息和所处的环境推断说话意图的一种行为。如:

一句未了,凤姐走进院来,因见平儿在窗外,就问道:“要说话两个人不在屋里说,怎么跑出一个来,隔着窗子,是什么意思?”贾琏在窗内接道:“你可问他,倒像屋里有老虎吃他呢。”平儿道:“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凤姐儿笑道:“正是没人才好呢。”平儿听说,便说道:“这话是说我呢?”凤姐笑道:“不说你说谁?”平儿道:“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说着,也不打帘子让凤姐,自己先摔帘子进来,往那边去了。凤姐自掀帘子进来,说道:“平儿疯魔了。这蹄子认真要降伏我,仔细你的皮要紧!”贾琏听了,已绝倒在炕上,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儿这么利害,从此倒伏他了。”凤姐道:“都是你惯的他,我只和你说!”贾琏听说忙道:“你两个不卯,又拿我来作人。我躲开你们。”凤姐道:“我看你躲到那里去。”(第二十一回)

这一回叫“俏平儿软语救贾琏”。贾琏和王熙凤的女儿生痘,按风俗,请痘娘娘要贾琏在外安寝。贾琏在外面与别的女子鬼混,一缕头发被收拾东西的平儿发现了。贾琏怕凤姐知道,求平儿帮忙隐瞒。平儿依言,在凤姐面前帮忙掩饰。之后,平儿说怎么谢她,贾琏与之调情,平儿躲开来到窗外,然后王熙凤进来,上演了一出斗嘴的“三角戏”。三个人话里有话,表面不动声色,其实唇枪舌剑,暗含机锋,只有各自说的人知道。这样揣测对方意图的对话使内容充满张力。

再如:

(宝玉)只得又搭讪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宝钗听说,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象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宝玉自知又把话说造次了,当着许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别人搭讪去了。

(黛玉)便改口笑道:“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因见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见问他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一句话还未说完,宝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第三十回)

宝黛吵架又和好,被王熙凤带到贾母等众人面前。宝玉说宝钗体丰如杨贵妃,本是想恭维,孰料宝钗因宝、黛的亲热厚密而微生“醋”意,于是以杨国忠来暗喻宝玉。毕竟在大庭广众,且是大家闺秀,宝钗不能失体面,她只是语中带刺。但突然跑出来丫头说宝姑娘拿她扇子时,宝钗一反其温柔沉默,有点“发作”:“你要仔细!”说得丫头跑了。这一闲笔带动下,下面的“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其实宝钗已含醋意,难怪旁边王熙凤都感受到语中的酸辣味。在这里,讽刺与妒意都是借助当时的情境展开的,使对话充满了机锋,既显示人物关系又营造氛围。

这种间接言语风趣诙谐,跌宕多姿。会话时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是《红楼梦》语言特色之一,不能只视为作者炫技,有时很有深意:它既是人物的语言,又暗示情节的发展。如:

宝玉上来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金钏儿不答。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去罢,我只守着你。”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去了。(第三十回)

金钏是王夫人的丫鬟,宝玉调戏她。她呢也有些胆大,以一句歇后语回应:“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结果一语成谶,“金钏”之名隐喻“金簪”,她羞愤地跳井死了。这一事还成了宝玉被其父痛打一顿的缘由之一。

使用语言进行交际离不开一定的客观条件和背景。言语活动总是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空间、特定的情景,在特定的人之间进行的,因此,对语境的确切理解必须考虑这些语言外的因素。语境包括语言因素和非语言因素。前者指言语交际的上下文,后者指说话的“背景”“情景”,如特定文化的社会规范、交谈双方的关系熟悉程度、交际的时间地点等等。语境在语言交际中很重要,对于言语很含蓄的中国人,读懂特定语境中的含义是人际交往的第一步。因语境错位,《红楼梦》中闹出的笑话屡见不鲜: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早知多凶少吉……只见一个老姆姆出来。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他,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宝玉一则急了,说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生又聋,竟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只听作“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宝玉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衣服,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的!”(第三十三回)

宝玉遭笞前,气氛很紧张,但急鼓繁弦中陡然出现一位耳背的老太太,把“要紧”听成“跳井”,把“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听成“有什么不了的事?”一个在火里,一个在水里,令读者为宝玉捏一把汗之余扑哧一笑。再如:

鸳鸯笑道:“左边‘四四’是个人。”刘姥姥听了,想了半日,说道:“是个庄家人罢。”众人哄堂笑了。贾母笑道:“说的好,就是这样说。”刘姥姥也笑道:“我们庄家人,不过是现成的本色,众位别笑。”鸳鸯道:“中间‘三四’绿配红。”刘姥姥道:“大火烧了毛毛虫。”众人笑道:“这是有的,还说你的本色。”鸳鸯道:“右边‘幺四’真好看。”刘姥姥道:“一个萝卜一头蒜。”众人又笑了。鸳鸯笑道:“凑成便是一枝花。”刘姥姥两只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第四十回)

“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已成俗语,比喻没有见过世面的人见到了花花世界引起的巨大反差。小说中,俚语、俗语、歇后语等大量运用,丰富了小说语言的质地,使之亦庄亦谐。再如鸳鸯抗婚:

他嫂子笑道:“你跟我来,到那里我告诉你,横竖有好话儿。”鸳鸯道:“可是大太太和你说的那话?”他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还奈何我!快来,我细细的告诉你,可是天大的喜事。”鸳鸯听说,立起身来,照他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指着他骂道:“你快夹着屄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一面说,一面哭,平儿袭人拦着劝。(第四十六回)

鸳鸯的嫂子与鸳鸯对待纳妾之事态度截然不同,所以一个“笑道”,一个“骂道”,鸳鸯用“好话”“喜事”的谐音痛斥其嫂一顿。言语中可见鸳鸯的话要比刘姥姥文雅,当然与黛玉之雅又有距离,所以性急之中也使出粗口。在同一个场景但不同的人心理语境是不一样的,所以表现出不同的表情和说出不同的话,也就反映出人物不同的心态和个性。人物语言的分寸感在《红楼梦》里是很精当的。

4. 《红楼梦》会话中的“合作原则”运用

为了制约话语实施者在特定语境中合理选择语言手段,有效实现话语意图,研究者们提出了一系列语用原则,比如合作原则、礼貌原则、幽默原则和克制原则等,其中“合作原则”(Cooperative principles)是美国语言哲学家格赖斯(H.P.Grice)提出的的一套日常需要遵守的最低限标准 [8] 。他指出,说话是双向的,谈话双方都有着一个共同的愿望,希望双方的话语都能理解,共同配合。为了保证会话等言语交际的顺利进行,说话人和听话人双方必须共同遵守一些基本原则,就是要“根据会话目的或交流方向,提供交际所需的话语或信息”[9] 。由此他提出四个准则:数量准则、质量准则、方式准则、关系准则。参照“合作原则”来看《红楼梦》中实际语言应用时对这些原则的遵守与违反,可以获得很多语言运用奥秘的启示。“合作原则”规定,谈话的参与者必须提供充分、真实、相互关联的信息,表达必须简洁有序,避免歧义和混乱,具体如下:

4.1. 数量准则(Maxim Quantity)

4.1.1. 所说的话应包括当前交谈目的所需的信息

(宝钗)笑道:“……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周瑞家的忙道:“嗳哟!这么说来,这就得三年的工夫。”(第七回)

“冷香丸”是《红楼梦》的创造,是暗喻宝钗性格的特殊物品。这丸由作者戏谑之笔虚构的药,其炮制过程传达出一个“时”字。而“随分从时”是宝钗的主要性格。所以这儿出现好几个“十二钱”并非多余,而是为了表达其珍巧必要的信息。

4.1.2. 所说的话不应包括当前交谈目的之外的信息

凤姐儿笑道:“亏你是个大嫂子呢?……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子,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因有个小子,足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终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儿。你娘儿们主仆奴才共总没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这会子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来,陪他们玩玩,能几年的限期!……这会子你怕花钱,调唆他们来闹我,我乐得吃一个河涸海干,我还通不知道呢。”(第四十五回)

凤姐管家管钱,对李纨的收入了如指掌,所以说了“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其实为自己稍后要李紈自己掏钱出来给姊妹们起诗社的话铺路。凤姐把李纨的收入一一数点,凸显其收入之丰。但这些细项在对话中原不须一一说出,而凤姐在此给予超量的讯息,有意强调以造成大家对李纨年收入的一个深刻印象 [10] 。所以她违反了“数量准则”。难怪同样能言善道的李纨回应:“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

4.2. 质量准则(Maxim of Quality)

尽可能使自己所说的话是真实的:

4.2.1. 不要说自知是虚假的信息

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第三十二回)

王夫人违反“质量准则”是想掩盖真相,没有将实情具告宝钗,否则不仅彰显自己不仁,也败坏宝玉名声。宝钗安慰自己的姨妈,不免虚构一些细节。从此事可看出宝钗“心冷”。清人评宝钗“外热内冷,春行秋令”,这是常被提及的例子。

4.2.2. 不要说自知缺乏足够证据的信息

又问薛姨妈等:“想什么吃,只管告诉我,我有本事叫凤丫头弄了来咱们吃。”薛姨妈笑道:“老太太也会怄他的。时常他弄了东西孝敬,究竟又吃不了多少。”凤姐儿笑道:“姑妈倒别这样说。我们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还吃了呢。”(第三十五回)

在这里,凤姐故意违反“质量准则”造成“新鲜趣谈”。众人明知凤姐说的不是事实,却也被她逗得哈哈大笑。难怪袭人说“真真的二奶奶的这张嘴怕死人”!

4.3. 关系准则(Maxim of Relation)

说话要贴切,信息要有关联,不答非所问:

林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人了。”凤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众人听了一齐都笑起来。……宝玉道:“我也不能出去,你们好歹别叫舅母进来。”又道:“林妹妹,你先略站一站,我说一句话。”凤姐听了,回头向林黛玉笑道:“有人叫你说话呢。”说着便把林黛玉往里一推,和李纨一同去了。(第二十五回)

林黛玉没有违反“关系准则”,但她的“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的话被王熙凤故意违反“关系准则”作联想伸展,制造了诙谐效果,进而又抓住宝玉要约黛玉说话特意将黛玉往屋里推,从而暗示出特殊的言语行为关系。

4.4. 方式准则(Maxim of Manner)

其作用有:一是避免晦涩;二是避免歧义;三是简练。

对于“关系准则”和“方式准则”的违反,典型的是下面一例:

王夫人听了,吃了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像。……二爷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妨,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的连畜生不如。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直过没事;若要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俗语又说‘君子防不然’,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第三十四回)

宝玉被贾政暴打一顿,王夫人唤来袭人询问情况。袭人没有一见到王夫人就把深藏在内心的苦水倒出来,而是以一个尽职尽责的贴身丫鬟身份进行对答,此番言语符合“数量准则”。但她违反了“方式准则”:不直接表达,故意拐弯抹角、咬文嚼字去说,使王夫人看到其中必有原故,从而透过话语的表层去理解其所隐含的深层意蕴;同时,她违背“关系准则”:用“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将原本流畅的谈话掐断。袭人说话可谓滴水不漏,既得体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又避免了王夫人的猜忌 [11] 。可见在某些特殊场合下,关系准则的违背却能起到非常好的传递效果。

《红楼梦》判词说她“枉自温柔和顺”,贾母眼里袭人是“笨笨的”,但她以拙胜巧,迎合了王夫人。袭人时不时在“不经意”间违反“合作原则”:

袭人道:“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第三十二回)

袭人语气寻常的谈话间褒贬了两个人。处于贾府“一个个象个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势利氛围中,人的一言一行可能招来意想不到的祸福(晴雯就是遭人诽谤而被王夫人逐出怡红院)。清人涂赢在《红楼梦问答》中说到袭人:

“何以蓄袭人也?”

曰:“蛇蝎之。”( [1] , p. 145)

“合作原则”使我们看到《红楼梦》话语的字面意义和实际意义之间的差异能生发别样的言语效果。所以这些口吻毕肖,使我们仿佛同时看到了人物的身姿、表情和动作 [12] 。多读一遍能增别样感受:在彩线织就的字里行间,推动情节曲折发展,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在锦心绣口的辞章里,人物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各具声口,伶牙利齿。读之如临其境,如闻其声。掩卷沉思,品味其言其景其心,可以获得许多人生启迪,特别有助于我们学习提高处世言语技巧和沟通表达艺术。

文章引用

冯文丽,周金声. 语用学视角下的《红楼梦》语言修辞
Language Rhetoric i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ragmatics[J]. 国学, 2015, 03(04): 49-57. http://dx.doi.org/10.12677/CnC.2015.34010

参考文献 (Referenc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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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2. 陈俊山, 杨志杰. 试论《红楼梦》语言艺术的特点[M]//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红楼梦研究集刊编委会. 红楼梦研究集刊(第四辑).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0: 187.

  3. 3. 一粟. 红楼梦资料汇编[M]//裕瑞. 后红楼梦书后. 北京: 中华书局, 1964: 14.

  4. 4. 一粟. 红楼梦资料汇编[M]//敦敏, 等. 懋斋诗钞抄本. 北京: 中华书局, 1964: 14.

  5. 5. 何自然, 冉永平. 新编语用学概论[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9: 5.

  6. 6. 申小龙. 语言学纲要[M]. 上海: 复旦大学出版社, 2003: 172.

  7. 7. 刘梦溪. 情问红楼[M]. 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7.

  8. 8. 孙汝建. 现代汉语语用学[M]. 武汉: 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 2014: 51.

  9. 9. 何自然, 冉永平. 新编语用学概论[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9: 67.

  10. 10. 张嘉伦. 由语用学的观点探讨《红楼梦》王熙凤之语言特性[J]. 台湾大同技术学院学报, (17).

  11. 11. 王锦. 从语用学合作原则来看《红楼梦》中袭人的说话艺术[J]. 青年文学家, 2010(1).

  12. 12. 邢公畹. 《红楼梦》语言风格分析上的先决问题[M]//卢兴基, 高呜鸾. 《红楼梦》的语言艺术. 北京: 语文出版社, 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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