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vances in Philosophy
Vol. 11  No. 05 ( 2022 ), Article ID: 57054 , 10 pages
10.12677/ACPP.2022.115228

探析《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技术思想及其对数字技术发展的启示

郭明哲,张至铖

上海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收稿日期:2022年9月19日;录用日期:2022年10月17日;发布日期:2022年10月24日

摘要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是马克思技术思想的发源地。在《手稿》中,马克思以国民经济学的语言对私有财产运动的全过程进行了剖析,揭示了技术在这一运动中的参与,推动着工人的贫困、资本家的竞争与土地所有者的消亡。进而在哲学维度上提出技术是迄今为止全部人的活动的技术实践观。技术活动作为一种人的实践活动与人的本质紧密联系在一起。异化劳动理论中包含着对于技术异化本身的批判。对于异化问题的解决,马克思认为技术进步在创造物的丰富与人的丰富两个层面上有利于推动人的解放。如今,数字技术的高速发展正在推动人类社会进入数字化时代,马克思的技术思想能够帮助我们厘清数字技术与人的本质的关系问题,警惕数字技术异化及潜在风险,引领数字技术推动人类解放。

关键词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马克思,技术思想,数字化

An Analysis of the Technological Thought in the “Economic and Philosophic Manuscripts of 1844” and Its Enlightenment to Digitalization

Mingzhe Guo, Zhicheng Zhang

University of Shanghai for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hanghai

Received: Sep. 19th, 2022; accepted: Oct. 17th, 2022; published: Oct. 24th, 2022

ABSTRACT

Economic and Philosophic Manuscripts of 1844 is the birthplace of Marx’s technological thought. In the manuscript, Marx analyzed the whole process of the private property movement in the language of national economics, revealing that the participation of technology in this movement promoted the poverty of workers, the competition of capitalists and the disappearance of landowners. Furthermore, he puts forward the view that technology is the activity of all human beings in the philosophical dimension. As a kind of human practice, technological activities are closely linked with human nature. The theory of alienated labor contains the criticism of technology alienation itself. As for the solution of alienation, Marx believes that technological progress is conducive to the liberation of human beings in two aspects: the enrichment of creation and the enrichment of human beings. Nowadays, the rapid development of digital technology is pushing human society into the digital era. Marx’s technical thought can help us realiz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digital technology and human nature, analyze the alienation and potential risks of digital technology, and lead digital technology to promote human liberation.

Keywords:Economic and Philosophic Manuscripts of 1844, Karl Marx, Technical Thought, Digitization

Copyright © 2022 by author(s) and Hans Publishers Inc.

This work is licensed under the Creative Commons Attribution International License (CC BY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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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引言

19世纪欧洲,自然科学的伟大发现带来了技术的巨大变革,伴随着蒸汽机的一声轰鸣,人类社会进入工业革命时代。作为一名极具洞察力的时代思想家,马克思敏锐地观察到技术在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起着无可替代的作用。与以往哲学家不同的是,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为《手稿》)中对于技术的初次探讨就不是孤立静止的,其技术思想的生成逻辑首先即从国民经济学的现实出发考察私有财产运动全过程中的技术参与,技术在私有财产的运动中推动着工人的贫困、资本家的竞争与土地所有者的消亡。进而在哲学层面将技术寓于整个人的实践活动中进行分析,形成了始终围绕着人的实践的技术实践观。也正是这样的技术实践观,马克思将技术实践与人的本质、技术异化与人的异化、技术进步与人的解放紧密联系在一起。《手稿》中蕴含的这些技术思想对于身处数字化时代开端的我们具有前瞻性的启示。

2. 国民经济学批判:技术在私有财产运动中的全过程参与

《手稿》的开端即马克思以国民经济学语言推导出劳动创造一切财富而作为劳动者的工人却一无所有,资本主义旨在创造物质的繁荣而其必然形成的现实则是绝大多数人沦为贫困的二律背反。在对国民经济学的批判过程中,马克思剖析了以国民经济学为理论基础的资本主义社会中三种不同阶级(工人、资本家、土地所有者)的处境,揭示了私有财产运动的全过程,引述了大量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舒尔茨、比雷等国民经济学家的文章。在《手稿》中,马克思虽然还没有形成系统性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理论体系,但其内容已经鲜明地涉及了对于资本主义私有财产的批判,从中包括技术在私有财产运动中的全过程参与。

2.1. 技术与工人的贫困

从国民经济学的基本范畴出发,是马克思对国民经济学进行批判的开端。马克思指出,资本、地租与工资的分离对于工人是致命的,因为没有哪一个阶级的利益会像工人的工资一样与社会财富的兴衰命运捆绑在一起。在私有制下,工人的最好处境即社会财富蓬勃上升的情况。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资本的积累使得工人越来越依赖于工作,社会分工的充分发展使工人的工作越来越片面机械化。这直接导致工人之间的竞争日益加剧,一方面工人人数的上涨使得工作岗位变得炙手可热,另一方面机械化的工作使得“工人被贬低为机器,所以机器就能作为竞争者与他相对抗”( [1], p. 121)。于是,在技术发展形成复合手工业的最初阶段,虽然技术承担了部分的简单劳动,但承担另一部分简单劳动的工人并没有因为技术对机器的改进而节省劳动时间,反而由于与机器的竞争而从事更久的奴隶劳动,陷入过度劳累以致死亡的处境。

随着技术的进步,当机器逐渐完全可以替代一切单一化的工作时,资本家又开始阻碍这种进步。他们招募社会底层阶级以至儿童的气力以最简单和便宜的方式来进行生产,使得更多妇女、儿童加入了掠夺一切的工业大队,而工业只有“在需要他们的时候才让他们活下去,而一旦能够摆脱他们,它就毫不蹉跎地抛弃他们”( [1], p. 129)。由此,在私有制下,技术始终是与工人竞争生存空间的竞争者,推动着超出一定数量的工人的毁灭与贫困化过程。

2.2. 技术与资本家的竞争

在国民经济学的范畴内,竞争是抵制资本家的唯一手段,资本家之间的竞争既有利于占社会绝大多数的工人阶级获得相对高的工资,同时又有利于降低商品价格从而使得更多人能够通过消费获得商品。但是,竞争的状态意味着资本的积累增加并分散至多人的状态,而达成这一状态并不是资本的完结,恰恰是资本逐渐达到垄断的必经之路,竞争是形成垄断的过程。这个过程,具体表现为大资本与小资本的竞争,其结果必定为大资本对小资本的淘汰,小资本经营者沦为无产阶级。

在这个过程中,技术对于资本的这一运动起着重要的推动作用。首先,技术产物作为固定资本是推动大资本淘汰小资本的原因之一。由于技术产物即劳动工具的增加并不会随着经营者的土地面积的增加而成比例的增加,同时还能够使生产工具的效用得到最大化。而无论再小的生产环境下,需要进行生产的技术设备也不能低于满足生产条件的最低水平。因此,大资本的固定资本占总资本的比例势必小于小资本,而资本的另一组成部分流动资本自然便更多,其带来的利润也更大。

其次,技术作为劳动工具的组织方式是推动大资本淘汰小资本的优势之二。只有更大的资本才能开发采用更先进劳动工具的组织方式,从而节省人力劳动,使得产品的成本降低获取超额剩余价值。因此,大资本可以生产更低成本的产品,相应售出所获取的利润也更高。

再次,技术是导致生产过剩的关键因素。生产过剩意味着竞争阶段的完成,资本泡沫的破碎,小资本的破产以及大资本跨行业的垄断。“贫穷的根源与其说在与人,不如说在于物的力量”( [1], p. 140)。在资本家的竞争中,技术成为了淘汰对方的重要一环,因此资本家对技术进行不断开发投入生产,力求在自己的工人中采用最恰当的分工,使用尽可能好的机器,从而最大程度地提高劳动生产力。随着资本的扩大,工业产品数量在竞争中急剧膨胀直至生产过剩的产生,资本终于完成了自己的自然使命带来绝大多数人的破产与少部分资本家的垄断。

2.3. 技术与土地所有者的消亡

大地产吞并小地产同时在这个过程中自身也变成工业资本家,社会只剩下两大阶级: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这是私有财产运动的必然结果。技术作为影响地租的直接因素,推动着这一运动的发生。

技术是小地产在竞争中被淘汰并落入资本家的直接原因。由于技术的开发可以降低工业品的价格从而获得更多的土地经营利润供地产掠夺,因此产品价格的不断降低使得成本高于大地产经营者的小地产经营者逐渐无法获取足够的利润提供地租。随之,土地的市场价格始终低于市场利息率,地租越降越低以致只有最富有的人才能靠地租生活。而随着土地所有者之间竞争的不断加剧,一大部分地产落入资本家,资本家同时也成为土地所有者,地产最终成为了买卖的商品,金钱贵族最终形成,标志着私有财产运动的完成。

可见,工业即技术实践活动以垄断和竞争的方式推动着私有财产运动走向破产,技术在这个过程中与工人的贫困、资本家的竞争与土地所有者的消亡有着直接的联系。

3. 哲学维度:以人的实践为中心的技术实践观

国民经济学从私有财产的事实出发却没有说明这个事实,马克思并没有仅仅停留在国民经济学批判的维度对于私有财产运动进行剖析,因为这样最多只能指出私有财产运动过程的规律却无法理解它本身。因此,马克思更进一步地对私有财产及其规律本身进行了哲学维度的分析,而技术以人的实践高度与私有制及其规律的本质存在着必然的联系。

3.1. 技术实践与人的本质

“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产生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部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心理学”( [1], p. 192)。马克思在《手稿》中关于技术概念的哲学探讨,涵盖在他对于“机器”“工业”“劳动”“生产活动”的论述之中。将技术理解为工业的本质,确立了其技术思想的基础。

工业作为一种技术实践与人的本质存在着必然的联系,是人本质力量的外化。技术不是被以往人们更多理解为的一种工具属性,而是人通过实践认识和改造自然界的对象性活动的本质体现。“如果把工业看成人的本质力量的公开的展示,那么自然界的人的本质,或人的自然的本质,也就可以理解了”( [1], p. 193)。人的本质不是某种抽象先验的意识,因此应当从物质生产活动中去寻觅,物质生产活动才是人的本质形成的源头。认识人的本质,首先就要追问物质生产活动“生产什么?”、“怎样生产?”。这是物质生产活动的核心问题,直接表现为产业技术形态( [3], p. 37)。可见,技术不仅是人性形成的基础,还是了解人的本质的基本途径。《手稿》中体现的这一思想蕴含着马克思后期技术思想从人本主义视角向唯物史观的转变。“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活,他们自己就是怎样。因此,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 [2], p. 67)。

既然技术与人的本质有着直接的联系,那么技术的发展对于人的本质就会产生无法忽视的影响。“全部人的活动迄今都是劳动,也就是工业,就是同自身相异化的活动”( [1], p. 193)。对于这一问题,马克思提出了著名的异化劳动理论,对私有制下异化劳动造成人的四个方面异化进行了详细的阐述,其中包含着对于私有财产关系下技术与资本的合谋必然导致人的异化即技术异化问题的批判,需要我们从中进行探析。

3.2. 技术异化与人的异化

马克思不满足于像国民经济学家们那样,将需要加以说明的假设即私有制作为默认的前提。他从当时国民经济的事实出发即从私有财产制度造成的工人异化劳动状态出发,剖析了工人在私有制下在四个方面的异化状态,而工人的异化劳动状态与技术在雇佣劳动中的广泛运用有着直接的联系。

1) 技术是工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相异化的直接原因

异化劳动最直观的现实表现,即工人与自己的劳动产品相异化的国民经济现实状态:“工人创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变成廉价的商品”( [1], p. 156)。虽然在《手稿》中,马克思还没有明确地提出技术进步带来的生产力发展是导致私有财产生产关系产生的决定性因素。“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为首的社会,蒸汽机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为首的社会”( [2], p. 108)。但是,他已经意识到了技术在私有制条件下对于工人的异化有着直接的影响,要从国民经济的事实出发的立场就意味着工业机械生产被广泛运用于工人劳动过程之中的基本事实是必须加以考察的。“劳动用机器代替了手工劳动,但是使一部分工人回到野蛮的劳动,并使另一部分工人变成机器”( [1], p. 159)。工业技术的广泛运用淘汰了传统的家庭手工业生产方式,造就了资本主义的工厂制度,使得工人的劳动过程变为流水线的生产活动,使工人在短短一天的劳动时间内所创造的产品比过去一年创造的劳动产品还要多,而这些劳动产品从不属于工人。工人越是疲于生产线上进行机械生产,他就越失去感性世界的生活资料,他越失去从外部世界直接获得维持自己肉体生存的生活资料。可见,技术是导致工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相异化的直接原因。

2) 工人与工业性的生产活动相异化

工人们自由能动地进行生产活动是人本质属性的体现,而对于束缚于私有财产关系的工人来说,生产活动已不再是属于他的活动,而属于劳动的对立面——资本。论其具体生产方式,就离不开资本家对于工业技术与生产活动的融合——流水线式生产。机器代替人对产品进行高效标准化地加工处理,而留给工人的工作却是极其单一的劳动。“劳动产生了智慧,但是给工人生产了愚钝和痴呆”( [1], p. 159)。工人们在工厂被迫从事着繁复高强度的单一劳动,人的主体性在生产过程中逐渐被麻木的工厂铁律所掩盖,机械的生产方式使人反复遭受着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摧残。长此以往,人实现自我的生产活动转变为逐步丧失自我的过程,其结果表现为“工人只有在运用自己的动物机能——吃、喝、生殖、至多还有居住、修饰等等——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是自由活动”( [1], p. 160)。究其原因,这是因为在私有制下的雇佣劳动具有异己性,并不是为了满足自身作为人的需要,而只是被迫为了获得可怜的维持生计的一点点生活资料的一种手段。这种异己的生产活动正是资本与技术的合谋——工业技术在生产活动中的广泛应用。

3) 工人的类本质陷入技术与资本的合谋

技术与资本的合谋体现为在生产活动中对工人进行着“非人化”的折磨,由于技术与人的本质有着直接的联系,这必然造成工人与人的类本质相异化。人的类本质表现为自由而有意识的活动,这是人的类特性。因为人相对于动物具有更广泛的普遍性,人从自然界不仅仅获取肉体的生活资料,还获取精神食粮。“在实践上,人的普遍性正是表现为这样的普遍性,它把整个自然界——首先作为人的直接的生活资料,其次作为人的生命活动的对象(材料)和工具——变为人的无机的身体”( [1], p. 161)。因此,技术与人的类本质有着紧密的联系,技术就是人通过实践将自然界变为“人的生命活动的对象和工具”的产物,体现了人于自然界的对象具有着不同于动物的普遍性。可是,在私有制条件下,技术并没有表现为人能动地改造自然界的类特征,而是在资本家贪财欲的驱动下投入到工厂生产中,使得工人们被迫得日复一日地进行着机械性的生产。工人在自然界进行自由自觉活动的可能变为不可能,也就意味着工人与人的类本质相异化的产生。

4) 技术特征塑造工人的尺度与关系

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下,工人逐渐丧失自己的劳动产品、丧失自己自由的生命活动、丧失自己作为人的类本质,他不再将自己看作人,开始以工人的标准看待自己,也以这样非人的标准看待他人。“在异化劳动的条件下,每个人都按照他自己作为工人所具有的那种尺度和关系来观察他人”( [1], p. 164)。那么,工人所具有的那种尺度和关系是什么呢?是否与技术有关呢?答案是肯定的。从理论逻辑上看,前文中我们已经分析了工人与自己的技术产品相异化、与工业性的生产活动相异化、与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都与技术有着难以割舍的联系,这些共同构成了“工人尺度和关系”。而从实践的层面上看,技术活动在资本化的运作下表现为机器与人的竞争、表现为可量化的高效率、表现为冷漠的工具理性,工人正是在具有这些特征的技术活动中形成了非人的本质。那么,工人异化的具体表现当然也与技术特征如出一辙,“工人的尺度和关系”具体表现为:将他人看作异己的竞争对象、将绩效看作劳动的唯一标准、对待他人毫无同理心的冷漠。

我们可以看到,这些技术异化带来的现实问题直到今天仍然广泛存在着,这不得不让我们感叹马克思这位时代伟人的思想前瞻性,也在一定程度上证实了用马克思主义理论对当今时代发生的问题进行分析是必要且适用的。异化问题是否可以超越?技术是否会像技术原罪论者们说的那样推动人类走向自我毁灭之路?

3.3. 技术进步与人的解放

“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在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 [1], p. 502)。马克思虽然将技术异化与人的异化紧密联系在一起,但是从没有否定过技术进步对于人类社会的价值,与片面强调技术发展带来各种负面问题的技术原罪论有着本质区别。对于异化问题,马克思认为异化是必然会超越的,而超越异化的途径有赖于技术进步。这是因为异化问题的根源在于私有财产关系,而技术进步在实现对私有财产关系积极扬弃的两个层面起着至关重要的积极作用:物的丰富与人的丰富。

1) 物的丰富

“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它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复归,是自觉实现并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实现的复归。”( [1], p.185)共产主义不是像绝对精神那样在人头脑中幻想出来的永恒存在,其实现务必建立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基础上,实现人的彻底解放也必须以生产力发展达到质的飞跃为前提,而技术的进步与应用对生产力的发展有着巨大的推动作用。“单是加工棉花的机器(在英国)就相当于8400万手工劳动者”( [1], p. 127)。技术转入工业标志着人类社会的生产力实现了第一次飞跃,也随之使人类社会从农业时代发展至工业时代。“在各国人民未来的生活里,通过机器起作用的盲目的自然力,将成为我们的奴隶和奴仆”( [1], p. 126)。拥有技术的人类如有神力一般打开了自然界的潘多拉魔盒,产生了“处于掠夺战争状态”的工业同时也创造了比以往一切世纪都要多的物质财富,而物的丰富正是实现对私有财产关系进行积极扬弃所必要的物质基础。

2) 人的丰富

工业即技术实践使人拥有开展大规模的活动占有更多材料的可能,从而实现物的丰富。但是,如果马克思对于技术的理解仅仅停留于其创造物质财富的意义,那么他的技术思想仍是不彻底的。“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而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 [1], p. 11)。对私有财产的扬弃,不仅在于在物的关系上摆脱异己的私有财产关系,更在于人本身从异化中解脱出来,即人的一切感觉和特性得到彻底解放,成为对象性的人,成为丰富的人。而“五官感觉的形成是迄今为止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囿于粗陋的实际需要的感觉,也只具有有限的意义”( [1], p. 191)。人通过技术实践创造物的丰富,使得人可以占有丰富的感性材料,使得人不用再为可怜的有限的只不过是维持生存的生活资料而被迫从事雇佣劳动,逐渐丧失感知的能力,使得人们可以自由地感知最美丽的景色,探索自然界的规律。而这种具有丰富的、全面而深刻的人正是积极扬弃了私有财产关系的社会的恒久现实。

可见,对于异化的超越有赖于技术的进步,技术是推动私有财产及其富有和贫困的运动的助推器。人通过技术实践生成物的丰富,同时也丰富着自己,完成对异化的超越,实现人的解放。在《手稿》中,马克思将人的本质的复归作为对私有财产进行积极扬弃的理论途径,具有着不同于后期著作更侧重于社会生产力思想的人本主义特色,其蕴含的技术思想也始终围绕着人的本质,技术是人的本质复归的必要要素。

4.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技术思想对数字技术发展的启示

马克思生活在一个技术变革的时代,是一个由蒸汽动力技术塑造起来的工业资本家的社会。随着工业运输技术的成熟运用,贯通全球的世界市场由此产生,庞大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极大丰富,形成现代资产阶级社会。今天,随着以大数据分析、人工智能、物联网、区块链技术为代表的数字技术的高速发展,人类社会逐步进入数字化时代,技术再次迸发出改天换地的能量,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人类社会生产活动、意识形态、个人生存等等各个领域。这也意味着,我们和马克思一样面临着技术变革带来的时代问题。在《手稿》中,马克思的技术思想从实践的角度出发,阐述了技术活动与人的本质、技术异化与人的异化、技术进步与人的解放之间的紧密联系,这有助于今天的我们厘清数字技术与人的本质的关系问题、警惕私有制下数字异化及潜在危险,找到如何引领数字技术推动人类解放的指南。

4.1. 数字技术与人的本质

数字技术是指对信息进行数据化存储、传播、加工处理的技术。今天,大数据分析、人工智能、万物互联、云计算、区块链、虚拟现实、元宇宙等等关于数字技术的新概念层出不穷,越发表现出一种技术脱离人的“自主性”倾向,数字技术的发展方向仿佛在趋向于创造一种可以摆脱人,自主进行分析处理信息、高效执行复杂任务、拥有独立意识的智能体。因此,关于数字技术与人的本质问题需要首先进行厘清,数字技术是否脱离了人的本质?这关系到应当如何看待数字技术、如何发展数字技术、如何应用数字技术。

显然,在《手稿》中,马克思关于技术与人的本质的论述并没有过时。数字技术仍是人进行对象性活动的产物,数字技术的诞生、目的、内容都离不开人的本质。早在1943年,英国为了满足快速计算处理数据,破解德军密码的需要,在艾伦·图灵和冯·诺依曼的指导下,制造出了第一台可编程电子计算器——巨人计算器,标志着数字技术的诞生。1969年,美国国防部为了更安全便捷地进行秘密信息传输,连接了美国四所高校的四个节点,诞生了互联网的雏形——阿帕网,标志着数字技术进入互联网的时代,数字技术以电脑为载体广泛进入了人们的生活。而今天,数字技术再次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这个阶段表现为数字技术的处理能力高速发展及集成应用,服务于人类经济社会的全方面需要。可见,数字技术的发展本身就是人的实践活动,目的在于更高效地进行生产活动、更广泛地进行社会交往、更服务于人的发展。离开了人的数字技术是不存在的,数字技术是人本质力量的一种展现。

同样,数字技术的内容也离不开人的本质,因为数字技术的普遍应用在于进行人类难以完成的海量信息数据处理,而信息是人化的信息,是人“在实践上和理论上都把类当做自己的对象”的产物。“人类的信息、知识从自身外化并进入作为‘信息机器’的智能设备,信息技术看似成了支配劳动者的主体,但它们在本质上是人的劳动能力的延伸” [4]。

因此,马克思在《手稿》将技术与人的本质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思想,仍适用于今天我们厘清数字技术与人的本质问题,也提醒着我们应该审视数字技术的发展是否有利于人,是否以人为本,只追求工具属性而脱离了人的数字技术是危险的。

4.2. 私有制下数字技术异化及潜在危险

由此可见,数字技术与人的本质仍然是密不可分的,因此如何对待数字技术、发展数字技术、应用数字技术关系到人类是否能够超越异化。马克思在《手稿》中关于技术异化的思想,包含于异化劳动理论之中,异化劳动之所以产生的根源在于私有财产关系的确立。可是,私有制仍然是当今时代人类社会的普遍关系,随着资本积累累月经年地进行,私有财产关系甚至被推向了更深的程度:金融危机、通货膨胀、贫富差距悬殊,这些事实习以为常地接连发生。工人们竞争激烈,就业环境恶化,越来越多的人沦为无产阶级,劳动与资本之间的对立仍在这个时代轰轰烈烈地上演。在这样的私有制环境下,数字技术与数字资本主义的合谋必然会造成人的异化,“人们出于满足某种目的的需要而生产出技术,然而这种目的却因为符合使用技术手段的要求而受到了技术的改造” [5]。因此,马克思在《手稿》中对于私有制下技术被广泛应用于雇佣劳动从而产生工人劳动异化状态的分析仍然适用,也提醒我们对数字技术异化存在的潜在危险保持警惕是必要的,其表现为:数字劳工与数字劳动产品相异化、数字劳工与数字劳动相异化、数字劳工与人的类本质、与人的关系相异化。

1) 数字劳工与数字劳动产品相异化

数字劳工在学界有广义与狭义之分,狭义的数字劳工是指研发、应用数字技术的专业工作者,本文中的数字劳工指广义上与数字技术相关的跨越行业的一切劳动者,包括了网民、程序员、数码产品组装工人、甚至开采芯片原料的矿工,这有利于我们对当前普遍的无产阶级进行分析。

在私有制下,数字劳工当然没能摆脱与自己的劳动产品相异化的处境,在数字技术的加持下他们生产的产品比以往更多了、在数字技术的监控下生产的强度更大了、在数字技术的“智能”下他们的工作更“无知”了。数字劳工与其劳动产品的异化关系普遍表现在:今天的数字劳工无时无刻不在创造着一种普遍的数字劳动产品——数据。而数据正是一切数字技术得以发挥的基础,是数字化时代的主要生产要素之一。在私有制下,这种数字劳动产品由于其不仅存在于生产活动,还隐匿于再生产活动中,被资本家广泛得无偿占有了。劳动者与劳动产品的关系从未如此相异,数字资本甚至连数字劳工的“影子”都不放过,一旦你踏入了数字资本的平台,你的一切活动痕迹也不再属于你。因此,数据的确权问题关系到数字劳工与其劳动产品最普遍的异化,需要我们给予重视和解决。

2) 数字劳工与数字劳动相异化

伴随着数字技术的广泛应用而产生的劳动方式称为数字劳动,关于数字劳动的研究在学界已持续了许久。数字劳动概念最早可以追溯到达拉斯·斯麦兹在《传播: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盲点》中提出的受众商品理论。他认为资本主义制度下,以广告费为支持的大众传媒节目作为一种免费的午餐提供给受众,而受众本身实际上确是真正的商品,广告商向节目购买了受众,并引导受众“购买特别的消费商品品牌,并相应地花费他们的收入” [6] 获取利润。此后,毛里齐奥·拉扎拉托首先提出了非物质劳动的概念,经意大利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者迈克尔·哈特和安东尼奥·奈格里的进一步发展,他们将数字劳动定义为一种非物质劳动,是数字劳动者自主创作互联网内容的活动。该学派虽然错误理解了马克思劳动概念所包含的物质性,但是揭示了数字劳动实际上受资本的支配,被吸纳进资本主义再生产的过程之中。作为数字劳动理论的代表人物,克里斯蒂安·福克斯继承了马克思主义劳动理论,认为“数字工作是指人们以数字媒介终端和人脑为工具组织人类经历,从而生成符号特征、社会关系、人工制品、社会系统和共同体等新使用价值的活动,数字劳动是资本主义社会中异化形式的数字工作” [7]。

可以看到,虽然各学派对于数字劳动的概念各有不同,但是他们都看到了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数字劳动实际上仍受到资本的支配,是一种异化的劳动形式,也再次验证了马克思在《手稿》中提出的劳动异化理论。近年来,尤其在传统行业受到疫情影响下,数字劳动的市场需求大幅增长,大量的互联网公司、数字传媒公司、MCN公司崛起,数字劳动已经成为了全球范围内一种炙手可热的新兴职业。但是在私有制下,数字劳动没有表现为人们自由自愿的活动,相反,数字劳动所具有的高流动性、产销合一性使得资本市场的竞争无时无刻不在进行。大量的数字内容从创作起就立足于抢热点、吸引点击量的绩效要求,创作的内容扁平化、低俗化。“互联网本身具有开开放、自由、共享的特性,但实际上却被平台资本家操控。数字劳动本该是劳动者在数字技术的支持下更加体现自由意志而进行自愿自主的活动,实际上却在资本逻辑的控制之下沦为了资本牟利的有效手段。他们借助各种大众传媒,将虚假的物质需求强加于人,企图通过消费来不断刺激生产,以实现资本家获利的最终目的 [8]。马尔库塞指出这种资本利用数字技术制造的“虚假需要”是那些“为了特定的社会利益而从外部强加在个人身上的那些需要”( [9], p. 6)。数字劳工在数字劳动中感到的不是自由地发挥体力和智力,而是时刻保持着高度紧张的紧迫感,久盯屏幕带来的眩晕感,低俗内容带来的空虚感,这些都是数字劳工与数字劳动相异化的表现。

3) 数字劳工与人的类本质相异化、与人的关系相异化

人的类本质表现为将自然界既作为直接的生活资料又作为意识的对象,具有普遍性。然而在资本的驱使下,数字技术表现为一种迎合人片面需求的谄媚技术,互联网给用户推送着看似眼花缭乱然则乏善可陈的单一内容。人通过数字技术这个中介看似实现了包罗万象的普遍性,然而人本身的现实普遍性却在数字劳动中被消减,人变成了屏幕的奴隶,患上“数字僵尸症”沉迷在信息茧房里,丧失了从现实生活中获取丰富感受的动力。丰富的人变为单向度的人,与人的类本质相异化。

随着人丧失在现实生活中的实践动力,从而逐渐失去与现实人的交往能力,再加上资本利用数字技术不断迎合人的片面需求制造出使人无法脱离沉迷的完美虚拟人,满足人无休止的欲望幻想以获取利润。虚拟人幻想的完美与现实人真实的不完美形成现实与虚拟、绝对与相对的对立,使得现实中人与人关系逐渐疏远,社恐成为一种普遍的人类交往综合症。人在现实生活中不再将自己看作普遍的类来对待,从现实的对象性活动转向数字虚拟的对象性活动之中,标志着数字技术成为“人成为人”的中介,人以数字的方式沦为“资本与技术”的奴隶。

近期,元宇宙的概念引起了学界的广泛讨论,元宇宙作为一种数字技术的集合应用,之所以能够产生如此大的关注,在于人们将元宇宙看作是数字技术创造的不同于现实世界的另一种交往世界,是通过数字技术实现交往的究极产物,是一种真正人化的无机界。尽管,元宇宙的概念距离实际可行到广泛应用,在软硬件上都还存在着很大的发展鸿沟,但是其概念本身却体现了人类在数字化时代人与人关系即将迎来革新的远景。在这样可预见的未来,警惕数字技术对于人与人关系所产生的异化十分必要。

4.3. 引领数字技术推动人类解放

数字技术的本质与数字技术异化问题的本质都没有改变,数字技术仍是人的技术,数字技术异化仍然是资本与劳动之间的矛盾运动。同时,前文对技术异化所带来的潜在风险进行了分析,再一次验证了马克思在《手稿》中对于私有财产关系下技术在雇佣劳动中的广泛应用对工人所产生的劳动异化不是危言耸听,而是给予我们在思想上认识到这场自我扬弃的运动。因此,对私有财产关系进行积极扬弃是推动人类解放的唯一途径。而在这场运动中,发挥数字技术的积极作用将成为超越异化的关键。

发挥数字技术的积极作用首先在于大幅提升生产效率,为无产阶级创造丰富的物质财富。当数字技术与工业达到高度融合,全自动化的工厂可以代替人类进行满足生存需要的物质生产,生成超越私有财产关系的社会所需的物质材料,使无产阶级不再需要为生存而丧失生活,使符合人本质的类生活得以复归。其次,发挥数字技术的积极作用,在于摆脱自然界的物理隔阂,使人的普遍性得到彻底的发展。不同的跨越时空的事物都可以通过数字化而成为人的对象,使人的感性需要得到全面的满足,成为具有普遍性丰富的人。再次,发挥数字技术的积极作用,关键在于使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成为可能。“对异化的扬弃只有通过付诸实行的共产主义才能完成”( [1], p. 231)。数字技术将人与人的交往从手段复归为目的,在全球范围内形成这样一个数字联合共同体,这个“共同体是一个温暖而舒适的场所,一个温馨的‘家’,在这个家中,我们彼此信任、互相依赖” [10]。在这个共同体中的人们拥有更高效的组织方式,更便捷的沟通渠道、更安全的信息保障、更多样的斗争形式,形成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现实可能。

“历史将会带来这种共产主义行动,而我们在思想中已经认识到那正在进行自我扬弃的运动,在现实中将经历一个极其艰难而漫长的过程”( [1], p. 232)。技术是这场运动中不可或缺的要素,马克思在《手稿》中的技术思想已让我们认识到这一场运动,而数字技术的发展将让我们在现实中看到完成的可能。

基金项目

2020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法国历史认识论与当代科学哲学发展研究”(20BZX033);2018年上海市哲社一般项目“当代法国科学哲学及其影响研究”(2018BZX006);2019年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项目“马克思技术观视域下的人工智能问题研究”(19YJC710021)。

文章引用

郭明哲,张至铖. 探析《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技术思想及其对数字技术发展的启示
An Analysis of the Technological Thought in the “Economic and Philosophic Manuscripts of 1844” and Its Enlightenment to Digitalization[J]. 哲学进展, 2022, 11(05): 1327-1336. https://doi.org/10.12677/ACPP.2022.115228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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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2. 马克思, 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第1卷[M]. 北京: 人民出版社, 1995.

  3. 3. 王伯儒. 马克思技术思想纲要[M]. 北京: 科学出版社, 2009: 37.

  4. 4. 孟飞, 程榕. 如何理解数字劳动、数字剥削、数字资本?——当代数字资本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J].教学与研究, 2021(1): 67-80.

  5. 5. [美]兰登·温纳. 自主性技术[M]. 杨海燕, 译.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4: 1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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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ttps://doi.org/10.4324/9781315880075

  8. 8. 邱静文. 马尔库塞技术理性批判的生命政治学视角[J]. 重庆电子工程职业学院学报, 2022, 31(1): 56-60.

  9. 9. 马尔库塞. 单向度的人: 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M]. 刘继, 译.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8: 6.

  10. 10.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 想象的共同体[M]. 吴叡人, 译.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5: 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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