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dern Linguistics
Vol. 07  No. 06 ( 2019 ), Article ID: 33355 , 19 pages
10.12677/ML.2019.76119

The Bundle of Isoglosses for Distinguishing the Wu Dialect as a Group

Mengbing Xiang

Key Laboratory of Computational Linguistics,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 Center for Chinese Linguistics PKU,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Received: Nov. 5th, 2019; accepted: Nov. 28th, 2019; published: Dec. 9th, 2019

ABSTRACT

This article is established in the distinctive features of the Wu dialect. The author selects 6 maps of dialect from Linguistic Atlas of Chinese Dialects and makes binary grouping on the various deviant forms of the linguistic items involved. After that, the writer draws isogloss maps and puts them together, thus presenting the bundle of isoglosses which can distinguish the Wu Dialect area. In the end, through the combination of the isoglosses and the elevation simulation, the writer observes the deviation degrees of the isoglosses from the central area. The selected maps of dialect are the following: 1) map 039 from the Speech Volume (Development of Qièyùn Voiced Obstruent Initials); 2) map 099 from the Speech Volume (The Initial in Special words tŏng); 3) map 201 from the Speech Volume (The Final in Special words dă); 4) map 006 from the Vocabulary Volume (“Rainbow”); 5) map 071 from the Vocabulary Volume (“Excrement”); 6) map 028 from the Grammar Volume (The Plain Negative bù (“not”)).

Keywords:Wu Dialect Area, Distinctive Features, Bundle of Isoglosses

界定吴语区的同言线束

项梦冰

北京大学中文系暨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计算语言学教育部重点实验室,北京

收稿日期:2019年11月5日;录用日期:2019年11月28日;发布日期:2019年12月9日

摘 要

本文立足于吴语的区别性特征,从《汉语方言地图集》选取6幅方言地图,在对所涉语言项目的种种变异形式进行两分的概括后分别绘制出同言线地图,并将它们综合在一起,从而呈现出可以用来界定吴语区的同言线束,最后还通过同言线和高程模拟的综合来观察各同言线对中心区的偏离程度。选取的6幅方言地图分别为:1) 语音卷039图(浊塞音塞擦音声母的演变);2) 语音卷099图(桶的声母);3) 语音卷201图(打的韵母);4) 词汇卷006图(虹);5) 词汇卷071图(屎);6) 语法卷028图(不明天我~)。

关键词 :吴语区,区别性特征,同言线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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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的目标

本文立足于吴语的区别性特征,从《汉语方言地图集》(简称LACD,曹志耘2008 [1])选取6幅方言地图,在对所涉语言项目的种种变异形式进行两分的概括后分别绘制出同言线地图,并将它们综合在一起,从而呈现出可以用来界定吴语区的同言线束。

选取的6幅方言地图分别为:① 语音卷039图(浊塞音塞擦音声母的演变);② 语音卷099图(桶的声母);③ 语音卷201图(打的韵母);④ 词汇卷006图(虹);⑤ 词汇卷071图(屎);⑥ 语法卷028图(不明天我~)。为了称述方便,下文将这6幅图分别叫做P039、P099、P201、L006、L071和G028。

如何选取界定方言区的区别性特征,从理论到实践都有诸多的问题需要讨论。本文不准备陷入到这种暂时无解的问题中去。李小凡(2005) [2] 认为“假如要挑出一项音韵特征来给汉语方言分类,根据目前的认识水平,恐怕只能是古全浊声母在今方言中的映射”,P039可以为用。丁邦新(2002) [3] 曾探讨“用‘特字’作为方言分类的一个依据,看看在传统的音韵条件以外,特字能不能帮助我们辨认不同的方言”,P099、P201可以为用1。我们曾从计量的角度说明在汉语方言的分区工作中引入词汇和语法标准是有意义的(项梦冰2017) [4],L006、L071和G028亦可为用。

当然,界定吴语区的同言线束并非只能限于6条同言线,而即使只选6条,其具体成员也可以进行一定程度的更换2。本文的目的在于从操作的层面说明方言地理学中的方言区概念。如果碰巧某位读者对吴语区的界定感兴趣,完全可以给本文所呈现的同言线束更换一些更合适的成员,或者是增加一些新的成员。

同言线(isogloss)地图以所关注的特征将方言点分为正特征点和负特征点,分别指具备该特征的方言点和不具备该特征的方言点。同言线正特征一侧称为线内,负特征一侧称为线外。如果出现线内线,则线内线所围出的范围(负特征区)属于线外,而不属于线内。三人成众,三木成林(森)。只有在出现3个(含3个)以上的连续分布点时本文才绘制同言线,否则都按散点处理。

2. 同言线地图及其综合

2.1. 浊塞音塞擦音声母的演变

P039的图例相当复杂,共有6大类30小类,项梦冰(2014) [6] 已经做过分析和讨论,本文不重复。根据项梦冰(2014) [6] 所归纳的C类特征,可以把汉语方言保留古全浊声母的方言跟古全浊声母已清化的方言分开。其中保留古全浊声母的方言还存在保留程度的不同和音值上的差异,本文不做深究,详细的分析和地图请参看项梦冰(2014) [6]。

P039保留古全浊声母的方言共有157个点,主要见于吴语和老湘语,统计数字见表1。根据是否保留古全浊声母绘制的同言线见图1

Table 1. Statistics of Chinese dialects preserving ancient voiced obstruent initials

表1. 汉语方言保留古全浊声母方言点的统计

图1可见,根据是否保留古全浊声母绘制的同言线实际上有两条,一条在东部,一条在西部。线外的正特征点和线内的负特征点各有1个,即赣北的武宁(赣语)和浙南的景宁(畲话)。

2.2. “桶”的声母

《广韵》上声董韵徒揔切:“桶,木器。又他孔切。”即“桶”字有徒揔切(属定母)、“他孔切”(属透母)两个地位。P099把汉语方言“桶”字的声母表现分为3类:① 读如透母:      ;② 读如定母:   ;③ 读如透母或定母: 。第3类是说用透母或定母的地位都讲得通。例如明溪(盖洋)古清上字今读上声,古全浊上字今读也是上声,因此“桶”用徒揔切、他孔切都不会碰到障碍。为了便于处理,本文制图时一律把第3类视为第1类3,并且沿用P099“读如透/定母”的提法。“桶”读如定母主要见于吴语,也见于少数徽语和个别闽语,总共有99个方言点。吴语、徽语、闽语读如定母、读如透母的方言点数分别为95:26、3:12和1:101,吴语、徽语合计在一起是98:38,读如定母的方言点占了72%。除了邵武(闽语)是散点外,读如定母的方言在地理上完全呈连续分布。根据“桶”是否读如定母绘制的同言线见图2

图2可见,线内的负特征点有4个,浙南靠东的是苍南(闽语),靠西的是景宁(畲话),都属于移民方言。另外两个点是杭州和余杭。有1个线外的正特征点,即邵武(闽语)。邵武市区方言根据陈章太(1991:356) [7],“桶”[]应归为P099的③,即透母定母都讲得通(邵武古全浊上白读层归上声,文读层归阳去)。P099的调查点为铅山镇,具体情况暂不详。

2.3. “打”的韵母

《广韵》上声梗韵德冷切:“打,击也。”许多方言“打”字都不符合梗摄开口二等的演变规律,例如北京话“冷”读,为鼻尾韵,“打”读,为开尾韵4。P201把汉语方言“打~架”字的韵母表现分为3类:① 读如梗摄:/  / / /  /      ;② 读如假摄:/     ;③ 与梗假摄都不同:/ /   。

因为P201只考虑“打架”里的“打”,不包括其他场合的“打”,而有些方言说打架时不用“打”字,例如厦门说“相拍”[ ],建瓯说“𢫦架”[ ] (均据北大中文系语言学教研室1995:418 [8]),所以会出现部分方言特征缺失的情况。“打”字《广韵》见于上声梗韵德冷切,属梗摄开口二等,今读符合梗开二演变规律的主要是吴语,也有少数徽语、客家话和个别粤语、土话,总共有105个方言点。吴语、徽语和客家话、粤语、土话“打”是否符合梗开二演变规律的方言点数分别为94:27、6:9和3:69、1:59、1:21,吴语、徽语合计在一起是100:36,符合规律的方言点占了73.5%。除了客家话、粤语、土话是散点外,符合规律的方言点在地理上完全呈连续分布。根据这一特征绘制的同言线见图3

Figure 1. The isoglosses divide the areas whether the ancient voiced obstruent initials are retained or not

图1. 是否保留古全浊声母的同言线

Figure 2. The isogloss divides the areas whether tŏng is derived from ancient initial d- or not

图2. “桶”字是否读如定母的同言线

图3可以看到,线内的负特征点只有5个,线外的正特征点只4个。线内特征缺失的是苍南闽语。如果把徽语归入吴语,则线内的101个正特征点只有1个是异质方言(景宁畲话)。

2.4. 虹

L006“虹”(Rainbow)的词形分类可转写如表2

其中C类词形“鲎”的本字为“雩”。《尔雅》卷中释天第八(小字为郭璞注):“螮音帝蝀谓之雩。螮蝀音董,虹也俗名为美人。虹江东呼雩,音芋。蜺为挈音怯蜺,雌虹也,见《离骚》。挈贰,其别名,见《尸子》。”(据东京大学图书馆藏影宋本)《集韵》去声遇韵王遇切:“雩,求雨祭。一曰吴人谓虹曰雩”(据日本宫内厅书陵部所藏金州军刻本)。一些汉语方言少数古云母字可以读-/-。参看项梦冰(2014) [10]。

L006虹说“雩”的方言主要是吴语,也见于少数徽语和江淮官话,总共有103个方言点。吴语、徽语、官话说不说“雩”的方言点数分别为96:25、3:12和4:360,吴语、徽语合计在一起是99:37,说“雩”的方言点占了近73%。根据是否说“雩”(虹)绘制的同言线见图4

Table 2. The word form classification of rainbow on Map 006 of LACD vocabulary volume

表2. “虹”的词形分类

①虹:《广韵》绛韵古巷切,东韵户公切。A类词形的“虹”都读不送气声母,包括[  ]等。“虹!”读送气声母,包括[ ]等。其他“虹”读擦音声母,包括[   ]等。

Figure 3. The isogloss divides the areas whether or not dă follows the law in which it is derived from ancient de-leng spelling

图3. “打”字是否符中古德冷切的同言线

图4可以看到,线内的负特征点只有2个,都在浙南,靠东的是苍南闽语,靠西的是景宁畲话,都属于移民方言。没有线外的正特征点。如果把徽语归入吴语,则线内的103个正特征点只有4个是异质方言(都在苏南),可视为吴语的借用或底层。

2.5. 屎

L071“屎”(Excrement)的词形分类可转写如表3

Table 3. The word form classification of excrement on Map L071 of LACD vocabulary volume

表3. L071 图“屎”的词形分类

① 涴:《广韵》过韵乌卧切,泥著物也,亦作污。浙江金华读[]。

其中D类词形的本字学术界存在不同的看法。本文同意张惠英(1980) [11]、孙玉文(2015: 648-649) [12] 的意见,吴语屎的说法的本字是“恶”,读音来自《广韵》去声暮韵乌路切(例如崇明方言[])。东汉赵晔(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吴越春秋》勾践入臣外传第七(明古今逸史本):

越王明日谓太宰嚭曰:“囚臣欲一见问疾。”太宰嚭即入言于吴王。王召而见之,适遇吴王之便,太宰嚭奉溲、恶以出,逢户中,越王因拜:“请尝大王之溲以决吉凶。”即以手取其便与恶而尝之,因入曰:“下囚臣勾践贺于大王。王之疾至巳应为己巳日有瘳,至三月壬申病愈。”吴王曰:“何以知之?”越王曰:“下臣尝事师闻粪者,顺谷味、逆时气者,死;顺时气者,生。今者臣窃尝大王之粪,其恶味苦且楚酸。是味也,应春夏之气。臣以是知之。”吴王大悦,曰:“仁人也。”乃赦越王,得离其石室,去就其宫室,执牧养之事如故。越王从尝粪恶之后,遂病口臭。范蠡乃令左右皆食岑草以乱其气。

元徐天祐注:“溲,所九切。恶,遏各切。”“溲,即便也。恶,大溲也。”清范寅(会稽皇甫庄人)《越谚》(谷应山房刊本)卷下:“恶,乌去声。越人呼粪皆作污……谓粪为恶,且时或谓粪,时或谓恶,今之越谚犹然。勾践之先言粪后言恶者,口吻逼肖。而注云‘恶,遏各切’,实不知越谚而误。”

L071屎说“恶”的只见于吴语和徽语,总共有95个方言点。吴语、徽语是否说“恶”的方言点数分别为91:30和4:11,合计在一起是95:41,说“恶”的方言点占了近70%。根据是否说“恶”(屎)绘制的同言线见图5

图5可以看到,线内的负特征点只有2个,都在浙南,靠东的是苍南(闽语),靠西的是景宁(畲话),都属于移民方言。没有线外的正特征点。

2.6. 不

G028“不明天我~去”(The Plain Negative bù [not])的词形分类可转写为表4

Figure 4. The isogloss divides the areas whether rainbow is called yù 雩 or not.

图4. 是否说“雩”(虹)的同言线

Figure 5. The isogloss divides the areas whether excrement is called wù恶 or not.

图5. 是否说“恶”(屎)的同言线

Table 4. The word form classification of the plain negative bù on Map G028 of LACD grammar volume

表4. G028“不”的词形分类

① 部分地点读 [] 等自成音节的鼻音。② 部分地点读去声。

加方括号的词形表示合音字。A、B两类词形都用右角码标出方言点数。A类词形总共有479个方言点,官话(含晋语在内)占了350个点,采用其他词形的官话仅14个点,说明A类词形是官话的特征词。采用A类词形的非官话大体都是跟官话有地缘关系的方言(其中赣语67,湘语22,吴语21,徽语13,乡话4,闽语、土话各1),可以看作是官话词形的扩散。B类词形总共有102个方言点,主要见于吴语,徽语、官话、粤语仅个别方言点采用B类词形。吴语、徽语、官话、粤语是否采用B类词形的方言点数分别为98:21、2:13、1:363、1:59。吴语、徽语合计100:34,采用B类词形的方言点占了近75%。B类词形包含了“弗”、“勿”、“否”三个词形,无论哪个词形,都主要见于吴语而绝少见于其他方言。Norman (1988: 203) [13] 已指出:

Wú negatives are fairly homogeneous. Corresponding to Mandarin bù, Wú has forms with a labiodental initial. [吴语的否定词相当一致。跟官话“不”对应的是一个唇齿音声母的形式。]

潘悟云(2002) [14] 认为官话和吴语的否定词(否定意愿与状态的一类)词源都是“不”5,其音变历程如下:

不过按丁声树(1935) [16],“弗”“不”在古代即是两词。丁声树(1935) [16] 又在附识中转述李方桂先生对于“弗”“不”演变的意见:

其中“pu (北平)”原作“pu (北北)”,当为误排。丁声树(1935) [17] 盛赞李先生“此说极精”。梅祖麟(2013) [18] 认为现代汉语方言否定词读轻唇音声母上声字的来源是“不”*pjəgx > (方久切),相当于李先生演变图的第三行;读轻唇音声母入声字的来源是“弗”*pjət > pjuət (分勿切),相当于李先生演变图的第一行(“弗”重读);读重唇音声母入声字的来源是失落-j-介音的“弗”*pjət > pjuət > puət,相当于李先生演变图的第二行(“弗”轻读)。

如果采用潘悟云(2002) [14] 的看法,表四A、B两类词形应合并为一类,吴语的特点是“不”字发生了轻唇化。如果采用丁声树(1935) [17]、梅祖麟(2013) [18] 的看法,表四的B4“否”是一类,来源于“不”;A和B1~B3是一类,来源于“弗”,但有重读(发生轻唇化)、轻读(不发生轻唇化)之别。

按照G028图,吴语采用的否定词词形有:弗(71)、不(34)、勿(15)、否(11)、弗~勿(3)、唔(1)、阿(1)。吴语读轻唇音声母入声字的否定词有三种不同的语音表现:  。其中见于吴方言区多数方言,分布在苏南上海地区周围和浙江杭州附近,的分布地区和相近。王福堂(2014) [19] 不同意把看成是的浊化音,也不同意把看成是处在词组中某个位置时的弱化音,或者是在浊化成的过程中的一种中间音;吴语否定词由到是一种词汇替换(弗分勿切→勿文拂切),而只是这一替换过程中的折中形式。

尽管吴语否定词的词源学者们的意见目前尚不一致,不过G028图可以体现吴语的特点是毫无疑义的,差别仅在于是音韵特点还是词汇语法特点,抑或是兼而有之。因此本文暂按G028的处理,把“弗”、“勿”、“否”三个词形看成是一类,用{F-}来代表,同言线如图6所示。

图6可见,线外正特征点仅1个(广西灵山),线内负特征点有4个,都在浙江,浙南的两个点即景宁(畲话)和苍南(闽语),浙中的两个点分别是杭州和义乌(都是吴语)。

2.7. 六条同言线的综合

前文所画的6条同言线可以综合为图7。其中①~⑥为6条同言线的分图,⑦为综合图。

图7可以告诉我们很多东西,下面试做分析。首先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每个语言事实都各有它自己的界线。”(梅耶1924/1957: 55 [20] ;Meillet 1924/1967: 84 [21])或者说:“给不同形式划出的同语线很少在长度上全部吻合一致的。语音、词汇,或语法上几乎每一个特征都有它自己的通行使用的领域——都是被它自己的同语线所限制的。有一句至理名言最能表达这个明白不过的结论:每个词都有它自己的历史。”(布龙菲尔德1933/1980: 411) [22]

同言线①有东西相望的主、次两条线,而②~⑥都只有一条线。不管是哪一条同言线,虽然它或多或少可能跟其他同言线在某些线段上是重合的,但完全重合的情况并不存在,甚至连大部分线段重合的情况也“未之有也”(只有② ⑥重合的线段勉强过半)。

“每个词都有它自己的历史”(Chaque mot a son histoire/Each word has a history of its own, 参看Malkiel 1967 [23])在方言地理学的不同发展阶段,其理论意义是不一样的。岑麒祥(1956: 78-79) [24] 曾经指出:

席业隆根据他的《法国语言地图》的材料,看见各个方言现象(主要是词汇现象)的同语线总是互相交错着、交织着的,我们无法在两种方言或土语之间划出一个确切的界限来,因而否定了方言的实在性,并且断言:“我们应该拒绝方言作为科学研究基础的概念。方言的研究是和词的研究相对立的”。

这种看法是完全错误的。

Figure 6. The isogloss divides the areas whether the plain negative bù is with labiodental initial or not

图6. 是否说{F-}(不)的同言线

Figure 7. The synthesis of the six isoglosses

图7. 六条同言线的综合

也就是说,在方言地理学的早期阶段,面对方言地图纵横交织的同言线,一些学者否定音律、否定方言,走向了极端个体主义(individualism)或原子主义(atomism)的研究道路。不过许多学者很快就有了与此不同的认识,下面以梅耶(1924/1957: 54-55 [20] ; Meillet 1924/1967: 83-84 [21])的论述来作为代表(着重号为本文所加):

现在,用地理方法得到的结果是很惊人的。

“方言”的问题解决了。从前大家往往不知道怎样去划定方言的界线。一方面,方言仿佛是一个具有许多特点,并且与其他方言对立的整体。另一方面,大家都找不出方言的准确界线。从前有一位调查者从博尔多出发,想确定北部和南部高卢·罗曼土语间的界线,结果没法划出一个边界来,工作还没有做完就停止了。其实,只要把那些地图放在一起比较一下,就可以找到正确的答案。

每个语言事实都各有它自己的界线。

可是在某些地区,我们找到的是整束的特殊事实的界线,这些界线有时是平行的,有时却是互相交错的。在北部和南部高卢·罗曼土语之间存在的并不是一条界线,而是整束的特殊事实的界线,这些界线中有许多很接近。在这束界线以南和以北各个土语之间有许多共同的特点。南北的对立很清楚,但是我们不能只用一条线把它们划分开来。

类似的观念在布龙菲尔德(1933/1980, 19.8) [22]、帕默尔(1936/1981,第七章 [25])等许多其他学者的著作中都可以看到。也就是说,每一个语言事实具有自己的地理分布范围确为事实,方言在地理上是渐变的,因此很难用一条同言线截然分开两个方言。方言只是一个由同言线束或同言线丛(bundle of isoglosses)所确立的、中心清晰而边界模糊的相对概念。所谓同言线束指一组走向相同且互相接近甚至部分重合的同言线。

可见,“每个词都有它自己的历史”并没有让梅耶这些学者走上否定音律、否定方言的道路。事实上他们都是新语法学派的坚定通护者,例如帕默尔(1936/1981: 108) [25] 就曾引用一位杰出的方言地理学家的话来说明自己的立场:“我们不相信,新语法学派用严谨的方法建造起来的牢固大厦会遭到方言地理学的严重破坏。”我们甚至可以说,这些学者之所以能对方言地理学做出精彩绝伦的综述和评论,在很大的程度上要归因于他们对音律有着深刻的认识。在语词个体历史(individual word history)和音变规律假设(the postulate of regular sound change)两者间取得平衡的方言地理学家不仅努力从复杂多变的方言地图中寻找模式(pattern),也试图建立起一个更为符合语言实际且富有弹性的方言观念。

现在让咱们带着这样的认识回到图7的分析上来。6条同言线在“启东、崇明以西——浙皖交界地区——浙闽交界地区”一线聚集成束,在同言线束的东部,即苏南、上海和浙江的大部分地区,完全没有同言线通过,或是较少同言线通过,这就是所谓的中心区(focal area),而由6条同言线交织形成的宽带就是所谓的过渡区(transition area)。可见图7所呈现的同言线束相当完美地围出了一个大方言,即吴方言(吴语)。这就是同言线束的意义。

3. 同言线与高程模拟的综合

3.1. 渐变符号分类和高程模拟

根据930个方言点对于本文选定的6项特征的符合率,可以进一步绘制渐变符号(graduated symbol)分类地图和高程模拟(height simulation)地图。

表5是930个方言点6项特征符合率及其在各方言中的分布的统计。表头横线前后的数字分别表示符合的特征数目和方言点数,例如第二列6-74表示6项特征都符合的方言点共有74个,它在方言中的分布情况是吴语73,徽语1。

Table 5. Statistics of the coincidence rate of six characteristics

表5. 六项特征符合率的统计

表5可以看到,符合三项(含三项)以上特征的方言全是吴语或徽语,共107个点,占吴语、徽语方言点数的79%。符合两项特征的方言点只有5个,其中4个仍为吴语,只有1个是土话(广西恭城栗木,保留古全浊声母,“打”读如梗摄)。一项特征也不符合的吴语只有1个点,徽语则多达9个点,已占徽语方言点数的60%。符合1项特征的方言,如果排除吴语和徽语,主要是保留古全浊声母的方言(38个方言点,参看前文2.1),其他情况合计才10个点。吴语每个格都有分布(7格),徽语除第3、5格外,也都有分布(5格),其他方言主要分布在0和或1,2仅有1个方言。即其他方言主要分布在0、1两个格,兼有2格的仅1个方言,没有超过3格的。可见吴语和徽语性质相近,跟其他方言之间存在一个2级空档(5以上和3以下)。根据6项特征符合率绘制的方言地图见图7,其中①为渐变符号分类图,②为高程模拟图,③是两者的综合。

Figure 8. The graduated symbol classification and the height simulation

图8. 渐变符号分类和高程模拟

图8可以看到,代表符合率高的107个方言点在地理上呈现出典型的聚集分布态势,集中在浙江、上海和苏南一带。假设把符合率为6的方言点的聚集区看作中心区(即②中深褐色的部分),那么从中心区往北、往西、往南都出现了程度不同的阶梯式的高度下降(即符合率逐步降低),这显然跟方言接触有关,因为在同言线束的北面、西面和南面分布着江淮官话、赣语、闽语等方言。中心区外围的低符合率方言(浅绿色范围内的方言点)既有可能是方言特征萎缩的结果,也有可能是方言特征溢出的结果(即方言特征扩散到到了毗邻的其他方言)。当然地理上不相邻的同类表现如果不是移民因素在起作用,通常只能视为共同存古或平行创新。

图8中浙江有个绿色小块,是机械地按照同言线绘制原则操作的结果。它反映的是景宁畲话的情况。实际上景宁主要通行吴语,畲话不仅使用的人口少,而且畲族中的大部分人对外也都讲景宁吴语。按1990年人口普查,景宁汉族人口155,648,占总人口89.95%;少数民族17,387人,占总人口10.05%,其中畲族人口17,387人,占总人口10.04%,其他少数民族仅9人(景宁的方言情况和人口情况参看柳意城1995: 528, 91 [26])。《汉语方言地图集》景宁设了吴语(大漈乡西岸底村)和畲话(鹤溪街道原鹤溪东弄村)两个调查点。景宁吴语属于表5中六项特征都符合的方言,因此高程模拟实际上应当将浙南的小绿块改为深褐色,畲话或者忽略或者用点的方式标出。本文为凸显移民因素会造成例外,有意让仅有点的意义的景宁畲话上升为面的分布。景宁东边不远的苍南闽语也是移民造成的例外。

图8中的小黄块儿有4个(特征符合率为3),分布在褐色块儿(特征符合率在4以上)的北面(江阴)、西面(淳安、遂安旧、开化)、南面(广丰、浦城)和里头(杭州)。很明显,这些方言的吴语特征都发生了萎缩,不过动因有两种不同情况:杭州跟宋室南迁造成的方言混合有关6,江阴、淳安、广丰等则跟邻近其他方言所引发的接触有关。

3.2. 同言线与高程模拟的综合

确定中心区的范围可以有宽严之分,最严的标准是符合率为6,较宽的标准是符合率为3。如果把同言线和高程模拟综合在一起(见图9),就可以进一步观察各同言线对中心区的偏离程度(或者说吻合程度)。

如果从严掌握划定中心区的标准(比如说符合率为6),从图9可见,6条同言线没有一条能跟中心区完全吻合。如果把标准降到符合率为3,则② ⑤两条同言线只出现内偏离(即同言线向中心区内偏离,划定的范围要小于中心区),而其他4条同言线则既有内偏离,也有外偏离(即同言线向中心区外偏离,划定的范围要大于中心区)。

Figure 9. The synthesis of the six isoglosses and the height simulation

图9. 同言线与高程模拟的综合

基金项目

本研究获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区域类型视角下的汉语方言计量性比较研究”(项目批准号:2009JJD740002)和北京大学中文系“汉语的社会和空间变异研究工作坊”(2017,2018,2019)的资助,全文曾在第二届中法语言学论坛(2017年10月31日至11月1日,武汉)上宣读。

文章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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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 NOTES

    1丁邦新(2002) [3] 对于这类特字的范围有所限定,第一必须是常用字,第二最好不是名祠,因为名词容易借用。“桶”是名词,不符合丁先生的界定。

    2按照游汝杰(1997) [5] 的看法,吴语的音韵特征只有两条:一是中古帮滂並、端透定、见溪群今音有三级分法,即今吴语一般是塞音与塞擦音不仅有送气和不送气的差异,而且有清浊的差异;二是“打”字读德冷切,合乎梗摄二等的历史音变规律。这两条特征可通过本文所选的① ③ (P039, P201)两项得到反映。

    3第3类总共只有33个方言点,绝大部分错杂分布在第1类方言点的分布区之中,因此即使这种一刀切的做法或有不妥之处,但不会影响大的格局。

    4有的学者认为普通话的“打”dă并非本字(黄典诚1985 [9]),本文不从。

    5游汝杰(2004) [15] 亦认为太湖片“不”类否定词的三种不同的语音层次只是同一个语素历史音变的结果,即:7 → 7 → 8。不过游汝杰(1993) [16] 曾认为:嘉兴、宁波等地吴语的否定词读 ,一般写作“勿”。“勿”在《广韵》音系的音韵地位是“臻合三入物微”。《广韵》:“勿,无也,莫也”,文弗切,与今音韵合声不合。如果将  的本字与“否”联系,则声合韵不合。但是这些方言“V-neg.”中的否定词都是读 v 声母的,与“勿”字相合。这样看来较合理的解释是“V-neg.-V”中的  和“V-neg.”中的  应该都是“勿”,不过“V-neg.-V”中的“勿”声母清化了。

    6徐越(2005) [27] 对这一问题有较深入的探讨,请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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